南北戏曲的消长与传奇的兴起

元朝末年,中国戏曲舞台正经历着一场静默而深刻的变革。随着元杂剧作家创作热情的减退,一种新的戏曲形式——”传奇”开始在南方的文化土壤中生根发芽。钟嗣成在《录鬼簿》中虽主要记载北杂剧作家,但在描述萧德祥时提到他”凡古文俱檃括为南曲,街市盛行。又有南曲戏文等”,这短短数语揭示了当时南曲已在民间广泛流传的艺术现实。

公元1369年(明洪武二年),朱元璋的军队攻陷北京,将蒙古统治者逐回北方,结束了中原地区长期的异族统治。在这政权更迭的历史时刻,戏曲艺术也迎来了重要的转型期。明初相继产生了多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长篇剧本,即所谓的”传奇”。与元杂剧相比,传奇在戏曲技术上有了显著进步:篇幅更长,结构更复杂,表现手法更丰富。这种新兴艺术形式迅速赢得了观众的喜爱,几乎有压倒元杂剧之势。

五大传奇的辉煌时代

明初剧坛最负盛名的当属《荆钗记》《刘知远》(《白兔记》)《拜月亭》《杀狗记》及《琵琶记》这五部传奇作品,它们代表了早期南曲传奇的最高成就。

《拜月亭》相传为元代杭州人施惠(字君美)所作,但王国维根据剧中引用明太祖春联语的证据,推断应创作于明初。全剧40出的规模,远超元杂剧四折的固定格式,展现了传奇体制的宏大叙事能力。故事以金元战争为背景,描写蒋世隆与王瑞兰在乱世中的悲欢离合,情节曲折动人。尤其将战乱中普通人的离散之苦与坚贞爱情表现得淋漓尽致,如第二十六出中”黄昏悄悄助冷风儿起”等曲词,将乱世儿女的凄楚心境刻画得入木三分。

《白兔记》作者不详,全剧33出,讲述五代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与李三娘的故事。剧中”昔日做朝内官”等唱段语言质朴直白,明显保留了民间讲唱文学的特点,与文人作品风格迥异,可能是民间艺人的集体创作。

《杀狗记》为明初淳安人徐(字仲由)所作,共36出。该剧改编自元杂剧《杀狗劝夫》,但情节更为复杂,人物形象更加丰满。徐在剧中着力描写孙荣的困苦生活,与兄长孙华的奢华形成强烈对比,增强了戏剧感染力。

《荆钗记》相传为明太祖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所作。朱权是明代重要的戏曲理论家,著有《太和正音谱》,对明代戏曲发展影响深远。《荆钗记》48出,讲述王十朋与钱玉莲以荆钗为聘的婚姻故事,剧中”纸钱飘,蝴蝶飞”等唱段情感真挚动人。

《琵琶记》由明初高明(字则诚)创作,共42出,演绎东汉蔡邕(字伯喈)的故事。高明的文笔典雅优美,如第二十一出赵五娘”吃糠”一段,将贫贱夫妻的艰辛与深情表达得感人至深,相传作者写到”糠和米本一处飞”时,案头双烛光交为一,被传为文坛佳话。

艺术革新与社会影响

从元杂剧到明传奇,中国戏曲完成了重要的艺术转型。传奇在音乐上采用南曲系统,与北杂剧的北曲形成鲜明对比;在结构上突破四折限制,根据剧情需要自由安排出数;在语言上文白并用,既保持诗词的典雅,又融入生动的口语表达。

这些变革深刻反映了明初社会的文化需求。随着南方经济文化的发展,市民阶层扩大,对娱乐形式提出了更高要求。传奇较长的篇幅适合表现更复杂的社会生活和人物命运,其音乐唱腔也更符合南方观众的审美趣味。同时,明朝建立后,汉族文化复兴的思潮也促进了戏曲艺术的推陈出新。

值得注意的是,五大传奇中有多部改编自前代杂剧或话本小说,如《杀狗记》源自元杂剧,《拜月亭》取材关汉卿同名杂剧,《琵琶记》则本于民间流传的蔡伯喈故事。这种改编现象既显示了艺术传承的连续性,也体现了明初剧作家对传统题材的创造性转化。

戏曲传统的延续与新生

明初剧坛并非传奇一统天下,杂剧创作仍持续不断。宁献王朱权除作《荆钗记》外,还创作了12种杂剧;朱有燉(周宪王)更是高产,作有杂剧27种,其作品在汴梁一带广为传唱,李梦阳有诗描述”齐唱宪王新乐府,金梁桥外月如霜”的盛况。

然而,随着时间推移,传奇逐渐成为剧坛主流。从成化到嘉靖年间,传奇作家辈出,如沈受先、姚茂良、苏复之、王雨舟、邱濬、沈采、邵深等人,他们共同推动了传奇艺术的繁荣发展。这些作品在题材上多取材历史故事或民间传说,在价值取向上强调伦理教化,艺术风格则日趋典雅工丽。

明初五大传奇在中国戏曲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。它们上承元杂剧的艺术传统,下启明代中后期传奇的黄金时代,为汤显祖”临川四梦”等杰作的出现奠定了基础。这些作品不仅在当时广受欢迎,更穿越时空,至今仍在中国戏曲舞台上焕发着生命力,见证着中国传统戏剧艺术的持久魅力与创新活力。